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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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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原文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是丁玲深入農村鬥爭生活後寫的反映土改運動的優秀長篇小説。由於思想上和藝術上的成就,曾榮獲1951年度斯大林文學獎金二等獎。小説藝術地再現了農村反封建土地制度的偉大斗爭,圍繞着工作組領導羣眾揭露和鬥爭惡霸地主錢文貴的過程,突出了土改中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只有把最隱蔽的,也是最狡猾、兇狠的惡霸地主鬥倒,土改才可能取得真正的勝利。

1 膠皮大車

天氣熱得厲害,從八里橋走到洋河邊不過十二三里路,白鼻的胸脯上,大腿上便都被汗濕透了。但它是胡泰的最好的牲口,在有泥漿的車道上還是有勁的走着。掛在西邊的太陽,從路旁的柳樹叢裏射過來,仍是火燙燙的,濺到車子上來的泥漿水,打在光腿上也是熱乎乎的。車子好容易才從像水溝的路上走到幹處。不斷吆喝着白鼻的顧老漢,這時才鬆了口氣。他坐正了一下自己,伸手到屁股後邊掏出煙荷包來。

“爹!前天那場雨好大!你看這路真難走,就像條泥河。”他的女兒抱着小外孫坐在他右邊。她靠後了一點,穿一件新的白底藍花的洋布衣,頭髮剪過了,齊齊的一排披在背樑上,前邊的發向上梳着,攏得高高的,那似乎有些高興的眼光,正眺望着四周,跟着爸爸回孃家,是一年中難逢到的好運氣。“嗯,快過河了,洋河水漲了,你坐穩些!”老漢噠,噠,噠的敲着他的煙袋。路途是這樣的難走啊!

兩個車輪幾乎全部埋在水裏,白鼻也只露出一個大背脊,好像是浮在水上,努力掙扎,大姑娘抱緊了孩子,抓住車欄,水從車後邊濺到前邊來。老頭用鞭子在牲口的兩邊晃,“呵,呵,呵”隨着車的搖擺而吼着。車前邊的一片水,被太陽照着,跳躍着刺目的銀波。老頭子看不清車路,汗流在他打皺的臉上,車陷下去了,又拉出來了,車顛得很厲害,又平正了。好容易白鼻才爬出水來,緩緩的用四個蹄子在淺水處踏着。車又走到河灘的路上了,一陣風吹來,好涼快呵!

路兩旁和洋河北岸一樣,稻穗穗密密的擠着。穀子又肥又高,都齊人肩頭了。高粱遮斷了一切,葉子就和玉茭的葉子一樣寬。泥土又濕又黑。從那些莊稼叢裏,蒸發出一種氣味。走過了這片地,又到了菜園地裏了,水渠在菜園外邊流着,地裏是行列整齊的一畦一畦的深綠淺綠的菜。顧老漢每次走過這一帶就説不出的羨慕,怎麼自己沒有這麼一片好地呢?他對於土地的慾望,是無盡止的,他忍不住向他女兒説:“在新保安數你們八里橋一帶的地土好在咱涿鹿縣就只有這六區算到家的了。你看這土多熟,三年就是一班稻,一年收的比兩年還多呢。”

“種稻子收成是大些,就是費工,一兩夜換一次水,操心的厲害,他爺爺還説咱暖水屯果木地好,聽別人説今年是個大年,一畝地頂十畝地呢。”大姑娘想起孃家的果木園,想起滿樹紅彤彤的果子,想起了在果園裏燒着的蒿草堆,想起了往年在果樹園裏下果子,把果子堆成小山,又裝入簍子馱去賣的情形,這都是多麼有趣的事呵!但她心想起了果園裏壓折了的一棵梨樹,她皺着眉,問道:

“錢二叔的那棵柳樹鋸掉沒有?”

老頭子沒有答應,只搖了一搖頭。她的聲音便很粗魯的説道:“哼!還是親戚!你就不知道找村幹部評評,村幹部管不了,還有區上呢。”

“咱不同他爭那些,一棵樹窮不到哪裏去,別地方多受點苦,也就頂下了。莫説只壓折了一半,今年還結了不少的梨呢。唉。”前年春天顧老漢的兒子顧順挖水渠的時候,稍稍動了一下錢文貴的長在渠邊的一棵柳樹,後來颳大風,柳樹便倒下來,橫到渠這邊,壓在顧家的梨樹上,梨樹壓折了半邊。錢文貴要顧順賠樹,還不讓別人動他的樹。依顧順要同他論理,問他為什麼不培植自己的樹?可是老頭子不準,全村的人也明白,都看着那棵梨樹一年年死下去,都覺得可惜,可是誰也只悄悄的議論,不肯管這件閒事。

老頭子這時又轉過臉來,用他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是水漬漬的眼睛瞅着他女兒,半天才揩了一下眼睛,又回過身去,自言自語的説道:“年紀也不小了,還是不懂世道!”

於是他又把全力注意在前面的騾子去了。車子已經繞過白槐莊,桑乾河又擺在前邊了。太陽已在向西山沉落,從路兩邊的莊稼叢裏,飛出成團的蚊子圍在人的四周。小外孫被咬得哭了,媽媽一邊用手帕揮打,一邊就指着河對面山根下的樹叢哄着孩子説:“快到了,快到了,你看,那裏全是果木樹,樹上結滿了紅果果,綠果果,咱們去摘果果,摘下來全給不愛哭的娃娃,呵!呵!呵!”

車又在河裏顛簸着。桑乾河流到這裏已經是下游了,再流下去十五里,到合莊,就和洋河會合桑乾河從山西流入察南,滋養豐饒了察南,而這下游地帶是更為富庶的。

可是顧老漢這時只注意着白鼻,並且欣賞着它,心裏讚歎着這牲口和這裝置了膠皮車輪的車,要不是胡泰的這膠皮轂轆車子,今天要走那一段泥路和過兩趟河是不容易的呵!

他們的車又走上河灘。到了地裏的時候,還留在莊稼地鋤草的人,都好奇的望着這車子和坐在車子上的人,他們心裏嘀咕着:“這老頭子又買了車麼,莊稼還沒收呢,哪裏來的錢?”可是他們沒有時間多想,在漸漸黑了下來的地裏,又彎下腰仔細的去鋤草。

地勢慢慢的高上去,車緩緩的走過高粱地,走過秫子地,走過麻地,走過綠豆地,走到果園地帶了。兩邊都是密密的樹林,短的土牆圍在外邊,有些樹枝伸出了短牆,果子顏色大半還是青的,間或有幾個染了一些誘人的紅色。聽得見園子裏有人説話的聲音,人們都喜歡去看那些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熟了的果實。車子走過了這果園地帶,轉到了街上。許多人都蹲在小學校的大門外,戲台上空空的,牆這邊也坐了一羣人,合作社窗户外也靠得有幾個人,他們時時和窗裏邊的人談話,又瞭望着街頭。膠皮車也驚動了這些正在閒談的人,有人就跑攏來,有人就大聲問:“甚麼地方套了這麼一輛車來?看這頭好騾子。”

顧老漢含糊的答應着,他急急的跳下車,拉着牲口籠頭,趕忙踅過這十字街口,向自己家裏走去。大姑娘要招呼幾個熟人也來不及,車陡的轉了彎。她便也感到有些話想向什麼人説説,卻又很難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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