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納德科恩詩集
1、無辜的風箏
風箏是你明明知道的被控制者。
你喜歡它是因爲它在扯得
鬆到一定程度時可以讓你成爲主人，
緊到一定程度時可以讓你成爲傻瓜
因爲它活得
就像是在那令人嚮往的高空中
受過訓勇於孤注一擲的獵鷹，
而且你總能把它拉下來
馴服地回到你的抽屜之中。
風箏是你在沒有魚游來的池塘裏
已經抓在手中的一條魚，
因此你可以細心且長時間地玩弄它，
而且希望它不會棄你而去，
除非風兒已漸漸停息。
風箏是你已寫完的最後一首詩，
所以你把它扔到風裏，
卻又不讓它遠離
直到有人找到
別的事情交給你。
風箏想必是和太陽簽署的
一份光榮的協定，
因此你和大地交朋友
和河流以及風，
然後你又向以前所有的寒夜發出請求，
這樣，在自由行走的月亮之下，
可以讓你可敬、抒情又純情。
2、安息日祈禱之後
在安息日祈禱之後
巴爾·舍姆的蝴蝶
跟着我下了山。
如今巴爾·舍姆死去
已經幾百年
而蝴蝶熬不過三次旗幟飄揚的假日
也將結束它的生命。
所以這是一個奇蹟，
一路飛舞經過這所有的戰爭和戰爭間息
黃豔豔的仍如初生的蝴蝶，
而在它閃着亮光的振翅中
卻未留下時間或者屠殺的遺蹟。
現在耀眼的星星掛在天空
而我仍如昨夜一樣冷得顫抖，
風沒有變得更暖
因爲這黃色的蝴蝶
隱入了一片溼漉漉的樹葉上的某個地方
就像一片樹葉那樣緩緩移動。
這是多麼真正偉大
的奇蹟，在我，
這個早上看到巴爾·舍姆的蝴蝶
在陽光下展現其榮耀的人，
將在黑暗中渡過今晚，
雙手插在衣袋裏躲避蚊蠅和寒冷。
譯註：安息日指上帝創造萬物之後的休息日，即第七日，猶太教中爲每週五日落至週六日落。詩中的巴爾·舍姆是猶太教哈西德派對最高精神首領的頭銜的稱呼，意爲“神名大師”，擔任此神職的人，掌握着一種祕術，可用咒語操縱神祕事物及上帝執行天使的名字，用以驅除惡魔、幽靈及其他邪惡。
3、禮物
你告訴我沉默
比詩更接近於安寧
但是如果因爲我的禮物
我帶給了你沉默
（因爲我懂得沉默）
你會說
這不是沉默
這是另一首詩
而且你會把它退還給我。
4、我留在地裏的那些花
我放在地裏的那些花，
我不是爲你而採集，
今天把它們全都帶回去，
讓它們永遠生長下去，
不是在詩裏或是石雕裏，
而是在它們凋零和腐爛的地方。
而輪船在它們大型的泊位裏，
龐大且轉瞬將啓就像是英雄，
輪船我不能指揮，
今天我把它們帶回去，
讓它們永遠航行，
不是在模型或是民謠裏，
而是在它們遇難和沉沒的地方。
而我扶住的騎在別人肩上的孩子，
我清洗了他的渴望
用公衆的，君王的訓導，
今天我帶他回去
讓他永遠受苦，
不是在懺悔或是傳記裏，
而是在他事業鼎盛時，
狡詐而粗野成長的地方。
那並非惡意拖我離開，
拖我去放棄，背叛：
那是厭倦，我走是因爲你的厭倦。
黃金，象牙，肉體，上帝，血液，月亮——
我已對這些目錄異常熟悉。
我的身體曾經對榮譽是如此熟悉，
我的身體已成爲一座博物館：
記起這部分是由於某人的嘴，
這裏是由於一隻手，
這是由於溼潤，這是由於熱。
誰會擁有他沒有做過的東西
對於你的美麗我熟悉得
就像對於馬鬃和瀑布。
這是我最後的目錄。
我屏住氣喘吁吁
我愛你，我愛你——
讓你感動永不停息。
5、假如在春天
假如在春天
我殺死一個人，
我就把他變成葉子
讓他掛在樹上，
小樹林裏的一棵樹
就在沙丘的邊上，
會有小動物走來
在樹下躲避太陽。
風會帶着他
一起歌唱，
粘附着他的雨滴
就像晶瑩的小星球
在他的枝條之上
結成葉綠色的天堂，
他要承擔起顫晃
用纖弱的葉脈，
飛過的風刷
推出他的枝脈構圖，
翻動着一面中心黃色的旗子
預示着風暴即將來襲。
哦，我的受害者，
你將生長你的
就像我生長我的，
都享有着這生長的魔力，
你只是一個傀儡
在藍天之下，
而藍天又是太陽的傀儡，
太陽，超越於黑暗的一隻手掌，壯麗的眼睛。
這城市將聽到什麼樣的說法
由於你的死亡，
悲慟的解釋，
抑住的哀傷。
我看見世間
處處都在等着你，
舉起的筆，空着的牆，
懸起在琴絃和琴鍵上方的手。
然後秋天來了
我會張起一張網
在你的樹頂與泥土之間
接住你脆落的枝葉。
而在春天將臨之時
在田野和果園裏，
看看我的臉上
那些表情。
我聽到了
飢渴者那些無可辯駁的理由
低語着，講述着，高呼着，
但絕不會有歌唱的。
我要殺死一個人，就在這一週
在這周消逝之前
我要把他掛在樹上，
我要親睹這場解脫。
6、有些人
有些人
他們將佔據着山脈
讓時間考驗着他們的名字。
墓碑上的人不會家族長盛
或者常青不敗，
子孫們遠去
鬆開了父輩們
好像永遠要緊握的拳頭。
我有一個朋友：
他的生與死都極度無聞
但是高尚，
沒有留下書，子女或是情人去哀悼。
這並非是一首輓歌
只是在給我腳下的
這座山命名，
芳香，深暗，以及蒼茫霧靄之下
輕柔的白色。
我用他的名字給這座山命名。
7、你一身白衣
無論什麼城市倒塌，
我永遠會給你帶來詩，
還有我路過的
果園中的果實。
你牀上的陌生人，
被排除在我們的悲傷之外，
傾聽枕邊的私語，
就會聽到他們藉口美麗的情慾，
還有哭泣，因爲他們不能親吻
你那冷淡的臉龐。
我深愛的情人們，
看着我的話語如何掛在她的脣邊就像衣服，
如何穿到她的身上就像一件珍稀的披肩。
水果堆放在窗臺上，
歌曲振翅飛向正在消失的圍牆。
這座城市的天空
被浸泡在黎巴嫩雪松的
大火中，一片金紅。
在煙霧瀰漫的金絲籠子裏
猿猴和孔雀急躁不安。
現在沒有人看管着籠子，
在燃燒着的大街上人類和動物
在相互的臂彎裏死去，
孔雀淹死在正融化的王座旁邊。
那是國王麼
躺在你的身畔傾聽着
是所羅門還是大衛
還是口吃的大帝查理曼
那是他的王冠麼
正裝在你牀邊的手提箱
當我們再次相遇，
你全身都穿着白衣，
我聞到了果園的味道，
當我們相遇——
但現在你被驚醒，
你很厭煩這個夢。
轉身翻向那個眼神憂傷的男人。
他整晚都守在你的身邊。
你將要告訴他 一些事情。
8、我想知道這座城市裏有多少人
我想知道這座城市裏有多少人
居住在佈置好了的房間裏。
在深夜當我從大樓裏向外望去
我發誓我看到每個視窗都有一張臉
正回望着我，
我想知道有多少人會走回到案前
將這首詩寫下。
9、現在是傍晚
現在是傍晚。
我播放着貝多芬。
這很愚蠢，把痛苦推到
毫無保留的頂點
但這正是我已經做的。
而且我還要把孤獨歸咎於
正在出現的月亮。
現在剛到晚上。
在這燈光明亮的城市裏前行
開始令人生厭的獵尋。
我已確信
這沒有理由感到羞恥。
我沒有害臊。
我把音樂聲調大。
那是月亮
在我房間的視窗。
我用拇指把它擺平
要把它翻轉過來。
它沒有翻轉，
不過，我的拇指也
沒有折斷。
我開啟窗。
我把音樂調得更輕柔。
我走上墨累山。
月亮不必有傳奇。
它顯示出它的興趣
很及時，在這即刻到來的夜晚。
我決定不理它。
在我的屋子裏
音樂一直在調來調去
因爲我期待着一個朋友。
10、一果園的岸邊樹木
一果園的岸邊樹木
恰恰因爲秋天
把它的枝條銘刻在
灰色絲綢似的河上
天空的邊緣
充滿了藍色柔軟的沙
一艘駁船亮着燈光
就像靜止不朽的水手們
傾斜着的臉龐
九尾貓
身後的尾巴
是暗色的鎖鏈
擊打着亮潔的水面
我們從沒見過這種河流
血紅地奔流
金黃色的太陽永遠地消失了
它忠誠的天空
正在剝落
就像一場緩慢的雪崩
落進不斷加厚的
藍色柔軟的沙的邊緣
黑暗
爲世界營造了一個家
巨蛇
像天鵝一般從水中昂起
把狹長的信子吐向
這艘被系在夢中的船
的鐵殼
如果有人像我一樣
單獨留在這自然的岸邊
他們不敢呼喊
我外套的顏色
如同這倒塌的天空
我的手指
如同藍色柔軟的沙
11、沿溪而行
沿溪而行，親愛的，
溪裏魚兒瞪着眼睛，
沿溪而行，
我只是快步不停。
沿河而行，
河裏鰻魚成羣結隊，
河流，親愛的，
我不會在此迷醉。
沿海而行，
海里巨鯨競相遨遊，
海洋，親愛的，
我要拼搏不回頭。
12、故事還沒開始
他在屋頂上看見一個女人
正在清洗自己
——《撒母耳記 下》
快遠離屋頂，
那個孩子，押沙龍，
正在闖進
王位的陰影，
在幽暗中暫時停下
撫平他猩紅色的頭髮。
而我們都
正躺在王位之下
快遠離屋頂，
那個國王，大衛，
開始了那古老的讚美詩
它的聲響穿透山洞
從沉睡者的臉上
撕碎了蜘蛛網。
而我們都正躺在山洞之下
快遠離屋頂，
那個女人，
哦那個女孩，拔示巴，
裸露出她溼淋淋的肩膀
在一個祕密的房間，
遠離所有的情侶，
遠離所有的男人。
而我們都正躺在城堡之下
哦，快遠離所有的屋頂，
我們都正躺在城堡之下，
在銀白的叢林深處，
而那荒涼的月亮
正居於整個世界之上，
它的光華
擁着我們，擁着我們，
寒冷而壯麗，
在它遼闊無雲的夜色之中
只有擁抱之主與受擁抱之僕
只有擁抱之主與受擁抱之僕。
我不會告訴銀行家或者醫生。
看，他們守望着落日
沉入無名的山脈之後。
他們對立約與再生一無所知。
今夜一輪太陽沉淪
壯麗地落入一座山脈之後，
而我的這兩個男主人公
將會無數次地夢到這個景觀
而在每次之間
他們相互懲罰。
品位站
